若是爱也变得次要。

低温烫伤01

  

这雨下得突然。钟离拉开手套箱才记起他放车里的伞前两天给胡桃拿了去,眼下不知道躺在家里哪个角落,趁着等红灯的空档,他盯着前面的车尾灯把Siri叫出来,加了一条待办事项。导航提示他直行五百米后左转,过红绿灯后立刻右转到达目的地,钟离边打方向盘边做心理建设,稳稳当当停在路边划线的黄框里,下车后把公文包顶在头上,长腿抢了几大步,雨水如网,纵使沿路店铺有连成片的雨棚,他黑色的风衣外套上还是晕开了一大片更深的墨。 

   

确认了是几号楼,钟离径直走进最近的单元门,理了理因动作耸上去的衬衣袖口和下摆,翻出纸巾擦干滞留在皮革上的雨珠,使自己不那么狼狈,依旧是体面英俊的。老小区的楼梯狭窄得不够两个人并行,顶灯微丝丝地释放着昏黄的光亮,空气里是一股下雨天独有的泥土气息,墙壁返潮,望过去满眼的小广告,狗皮膏药似的糊得层层叠叠,从管道疏通到开锁换锁一应俱全。他仰头查看门牌号,走过长长的通廊,终于停在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前,摁了一下门框边的按钮,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发闷的铃响。 

   

过了会儿防盗门被人向外推开,是个看模样四十不到的女人,个子不高不矮,骨瘦如柴,因此显得五官格外突出,漂亮得有点刻薄,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髻,凝视钟离片刻,恍然大悟他的身份,松开把门的手,上了年头的铰链发出沉重的叹息。钟离注意到她左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在半空中晃了晃,被反握进手里,女人让开路,说老师过来的时间比我想得早,直接进来就好,不用换鞋。 

   

原定的前两家家长都临时有事,挪到明天了,这才提前了不少。钟离解释道,迟疑了一下,说不然我还是换双鞋吧,外头下雨,踩了一脚泥,真不好往里走。 

   

女人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才翻出一双包装完好的酒店一次性拖鞋,说着这儿不常有外人来,放到钟离手里,然后转身进厨房。寻常家长对着老师总是容易敬畏得过于殷勤,端茶倒水恭请上座,切个果盘再递一瓶酒两条烟,搞得钟离家访一轮仿若渡劫,在人情世故里滚脱了层皮。这户的女主人却没将钟离视作什么大人物,先是把他在门口晾了五分钟,接着又拿了玻璃杯,接一杯凉白开放到茶几上就算待客之道,坐回单人沙发,静静等着钟离开口。 

   

钟离是有话问她的。他从包里取出一份表格和一支笔,挪开杯子,摆到女人面前,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倒数几栏,说我有个事要问您,家庭主要成员这里,魈写了您的名字,但在关系这里只写了监护人,我个人是无意深究,不过教务处的意思是最好写明白,所以我冒昧问句,您是魈的…? 

   

他没说连监护人三个字都是向魈讨来的,这么张普普通通的A4纸莫名其妙成了房产中介兜售不出去的清盘房,辗转几回仍没脱手。周四活动课钟离把表格填的有问题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完善信息,沉默寡言的高中生缀在最后,薄得像纸人,下巴尖尖,一低头钟离都怕他把自己戳穿了。他说得委婉,只问魈是不是忘填了,没作多余的猜测,男孩抬起那双猫一样明亮的眼睛,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看不出情绪,俯下身拿起钟离摆在桌上的中性笔,潦草地画了几个字,声音很低,说麻烦老师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给出的答案不够常规,头埋得更深,听到钟离说那就先这样吧时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走出办公室,留下钟离欲盖弥彰地把这份表格放到最底下,亲自跑了一趟交去教务处。 

   

第二天果然又给退了回来,帮忙送表格的学生放下东西就走,踩着上课铃声赶回教室,负责这件事的老师给钟离发来语音,好声好气地说钟离老师,下周一真得交了啊,再拖下去就难办了,大家彼此体谅,彼此体谅。钟离靠到椅背上,回了个憨笑表情,说我尽快,摘下防蓝光眼镜,捏了捏山根,眉眼压下来,变得有些严肃。把魈叫过来推着再往前走两步肯定是最省时省力的解决方案,但钟离不愿这么做,他看得出魈的艰难,不想把难题全丢给一个孩子,加上当老师的对学生多少有点溢出的奉献精神,哪怕是泥菩萨也要送到西,只能另辟蹊径。 

   

这事严格说起来做得不太符合章程,钟离心中有猜测,十拿九稳,但也不能确定最后定音的一锤落在哪儿,因此十分谨慎,语气里没有那种隐秘的微妙,听得出来确实不是出于窥探欲发问。女人垂着头看了会儿那张纸,似乎是满意于监护人这个称呼,突然笑了一下,她笑起来依旧很刻薄,总像在筹谋什么,撩起眼皮看向钟离,说有什么问题,我与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她情绪里的愉悦真实了许多,长长的指甲在茶几上轮拨一圈,大发慈悲地拿起笔,划掉原本的答案,轻飘飘地写下养母两个字——这双半路母子的字极其相似,都是能一笔写完绝不再单独多加一个点,牺牲了端正的笔画,勾勾连连,结成气力不足的一团,凑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得到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钟离心头大石落地,却不觉有多松快,面上不显山露水地收起纸笔,话音里歉意与感激各占了一半,说真是麻烦您了。 

   

女人看起来是真不关心魈在学校如何,寻常的家校话题通通胎死腹中,钟离只好例行公事地客套两句,随后问魈在吗。环境不同,要说的和能说的也不同,家比学校更私密,更安全,钟离没能达成和家长的沟通,还是想去看一眼他的学生。女人点头,拿过桌上的打火机,说最里头右手边那间,还有事叫我就行,然后把之前握在手里的那支烟点燃,留给他一个烟雾缭绕的侧脸,是不想再多说下去的意思了。 

   

   

   

   

魈没关房门,钟离走过去就看见他坐没坐相的背影。最近几年气候不对,今年更是夸张到九月初下了几场雨就凉成了深秋,穿衣乱了套,电商急着抢这闻所未闻的天降商机,秋装上新折扣猛烈,钟离几乎每天都能从驿站提两个胡桃的包裹回去,也不知道小女孩的衣柜是怎么塞下那么多东西的。相较之下,魈显然是检查风纪的老师会喜欢的那种朴素的、对穿衣打扮不怎么在意的孩子,在家也披着宽宽大大的秋季校服外套,戴着耳机,背后耸起一块,保留着一点正常坐姿时的身形架子,勉强摆正了脑袋,摊着学校订的英语报纸划线打圈。 

   

钟离看着魈,这家的户型扁长,从客厅到其他房间由两级台阶衔接,向内延伸,卧室叠在厨房与客厅共享的一面墙上,隔音天然的比寻常四四方方,几个房间一目了然的户型好不少,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底子又很薄,几乎是落足无声,他走过来完全没有惊动魈。这间屋子里明明容纳了三个人,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好像客厅、走廊、卧室是三个世界,不论再往前一步还是退回去,都会打破某种平衡。男孩没有开灯,老式的钴蓝玻璃窗篡改光的色彩,他伏在其中,演一部滤镜调大了的情绪默片。 

   

钟离抬手敲了敲门示意,魈揪掉耳机,看样子挺惊诧,喊了声老师,起身时大腿哐当一声磕上书桌沿,若是没抵着墙能整个翻过去,反倒把钟离吓了一跳,把人摁回椅子里,说没事我很快就走,你坐你的——现在换了老师,上我的课还习惯吗。钟离通常只教毕业班的语文课,不当班主任很多年,这次临危受命还是因为原来带这个班的同事意外拿下了一个宝贵的交换机会,要出去一年,教务处怕刚开学没两天就换班主任家长有意见,思来想去搬出钟离救急,赶巧了是胡桃所在的班级。胡桃闻讯哭天抢地,要跟他约法三章不滥用职权在学校相敬如宾,钟离比她头疼,说三年下来我头发都能白一半,这话让你爸妈听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还有相敬如宾是那么用的吗,没正式上课呢就在我这儿显形了是吧。 

   

魈睫毛颤了颤,金色的眼瞳又被遮了大半,他好像就是不太喜欢和别人对视,总是要错开些。男孩右手无意识转着笔盖,点点头,说老师上课…很好,真的很好。他可能是怕钟离觉得敷衍,特意重复了一遍,这让钟离想起他曾听对桌数学老师批评投机取巧问高年段买习题册答案的学生,说你们越提真的这两个字越显得心虚显得假。但魈不能以此类推,男孩身上有种笨拙的真诚,打破了他不言不语时塑造的冷漠外壳。 

   

钟离抽空看过之前语文摸底考几份倒数的作文,魈倒数第二,分数排在他底下的那份还是因为做题慢没能写完,只得了一半的分。他原以为魈是不善修辞,相处下来才知道是根本不善言辞,家访一趟又琢磨出些后天环境的影响。这对世俗定义下的母子如两座相互孤立的岛屿,魈在水泥森林里野生野长,少了许多外界的矫饰修剪,与那些沿着父母安排的人生规划一步步往前走的孩子相比,身上仍残余着动物性的警觉,不亲近任何人,像一块古怪嶙峋的顽石。从钟离个人的角度来看当然觉得这没什么,魈或许是孤僻的,但他的心很澄澈,这是比任何证书奖状都要宝贵的东西。可作为老师,钟离还是会有些担心,他的学生才十六岁,不应该一辈子都这样缄默地对抗下去。 

   

来日方长吧。钟离想,忍住叹气的欲望,不痛不痒地鼓励几句学业后,就与魈和他坐在客厅里的监护人分别辞行。女人站起身送他到门口,没跟钟离讲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比起送客更像赶客。钟离蹲下身换鞋,居然感受到一丝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屋外雨势不休,屋内同样沉闷得不遑多让。 

   

走到单元口时,钟离被人叫住,后撤半步,穿过盘旋的楼梯往上看,是魈追了下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他怕赶不上钟离,一次跳几级台阶,灵巧又敏捷,冲到钟离跟前,把东西递给他,是把纯黑的折叠伞。男孩这时候站得比钟离高两个台阶,眼神要躲只能躲到天上去,钟离还故意围追堵截,魈只能老实地与他对视。 

   

钟离问魈,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天色渐暗,楼道灯稍微回光返照了些,正好在高中生脑袋后面,照得他发丝发亮,钟离灵光乍现,想这个角度我知道,胡桃找我当三脚架拍过照,好像叫什么神明少女。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在家里那么使不上劲了,那股捉不住的郁结被外头的风驱散,他用手虚点钟离的肩头,解释说因为这一片全潮了,后背也是,言下之意是哪怕是伞不够大也不至于被淋成这样。 

   

钟离就笑,笑得挺真心实意,低头看了眼,魈穿着双普通的小白鞋,体育中考800米标配那种,有些发黄,但总体很整洁。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下雨天不方便跑,裤腿上如果沾了泥点就得手洗,钟离只能尽量走快些,从副驾驶上拿过一个面包店的袋子,折回来递给魈。男孩估计是怕挡道,等在楼梯下面,又比钟离矮了,维持着接东西的动作,僵硬得像在路边被投喂的猫。钟离说是去给家里人买小蛋糕的时候一起买的,凑了满减也不太贵,就当谢谢你的伞。魈打开袋子,哎了一声,大概是觉得钟离完全胡扯,毕竟谁家凑满减能抓四个雪媚娘凑数,末了只拿了一个就把袋子还给钟离,说谢谢老师。怕钟离还要劝,魈很快地在后头补充道,她不喜欢我收别人的东西。 

   

钟离无可奈何,他今天加起来想叹气的次数能抵过去一个月,把袋子挂到伞柄上,弯下腰去找魈的眼睛,字斟句酌,尽量显得郑重又不那么逾矩,说如果想找我聊聊,随时都可以。 

   

他当了老师后总是要跟自己的本心做些拉扯。有段时间钟离睡眠质量奇差,睡不够又睡不着,晚上吃了褪黑素才好些,午休时间只能靠看同办公室的老师没收来的课外书打发时间。他还记得一篇科幻小短文里写未来世界的人都活在独立的泡泡里,婴儿离开母体的一瞬间就会进入一个新的泡泡,像是进入另一个子宫,随着婴儿的成长,这个泡泡也逐渐演变成独立完整的小世界。钟离一直记着这篇文章,甚至自那以后,他每次关照学生学习之外的生活都觉得自己像什么入侵者,再怎么好心也改变不了多管闲事的本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是雨天,他的手足够潮湿,能试探着触碰眼前的泡泡,也像护住一个脆弱的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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